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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潇凌 2018-05-31


温凉的时光刀

宋潇凌



《人民文学》2017年9期




引  子

  

  奶奶活了一百零一岁,问起长寿的秘诀,她说:脸皮要厚。还有,把眼泪当糖吃。

  

  

  北京,金融街的早上,要杀过这条人流汹涌的欲望之街,是一场残酷的战争。

  今天,他又赢了!

  八点三十分,田原准时出现在公司走廊上,正要进办公室,他的手机突然铃声大作,如一把旋转的电钻逼近胸口……果然,父亲说:你奶奶走了。

  语气轻描淡写,比说起家里那只老狗去世还平静。

  他被钉在原地,一股气流扼住了咽喉。父亲说:这样也好。气流鼓荡着耳膜,如穿堂风呼啸。父亲再说:真的挺好,这个年纪了,就像瓜熟了,总是要落的。

  他从父亲的语气里听出一丝按捺不住的如释重负,又因为按捺不住,而有些烦躁。他感觉到了这些,于是眼睛开始起雾,父亲歉意地说:你那么忙,不应该告诉你,你别回来,千万别啊……

  他抢过话头,压低声音赌气地说:我当然不回去,人活着,我都没孝顺,死了,我哭给谁看!父亲终感欣慰地说:那我就放心了,你安心上班,把自己的事弄好就行。他微微昂起头,逼眼睛的雾气退去,冷笑着说:我会的。

  挂了电话,田原快步奔向老板章鱼的办公室请假。途中,不时与碰面的同事客气地微笑、点头、问候,没人能看出来,他刚刚死了亲人。

  章鱼老板不在,从卫生间里传来疼痛的声音。

  早就应该去医院看看了,可章鱼觉得还能再等等,等公司搞上市再说吧。他在卫生间里也不问是谁,气势汹汹喝道:说,啥事?

  田原刚开口说了半截就被打断,章鱼理直气壮地说:我爷爷去世我没赶上,我妈妈去世我没赶上,我……当然我自己去世,我是一定能赶上的……

  章鱼一手提着裤子,另一边肘弯里夹着文件、报纸和三个手机挪出来,似乎为了证明自己真有八只脚,每只脚都要紧紧地抓住这个世界。

  田原看着这个为事业已基本不睡、基本不回家、基本没人味的小个子男人,觉得生亦何欢,死亦何苦!

  章鱼把东西堆在办公桌上,继续训导他:人不是已经不在了嘛,你应该超越生死啊!除了生死,其他的才都是大事,因为那个生死根本就不归我们自己说了算。

  他真想把桌上那个巨型招财进宝的石貔貅砸在章鱼脸上,砸得章鱼满脸桃花开,可是……他只是那个小山村苦挣苦扎爬出来的穷孩子,熬到今天,已穷尽洪荒之力,稍一不慎就会被打回原形,所以他告诫自己忍无可忍时,仍需一忍再忍。这么多年,他不就是靠着这招必杀技百忍成钢的嘛。

  他赔着笑,一笑,再笑,直至三笑。

  章鱼狠狠扔一句:你自己看着办。就不再搭理他。

  田原愤然冲出章鱼办公室,他在走廊上呼啸而过,转个弯,愣了,眼前几扇紧闭的大门上贴着黑色出租字样,令他恍惚跌入虚幻之境,明明昨天还在灯火通明地加班,今天就曲终人散了?

  也就在脚步顿挫的一瞬,他恢复正常,不一直都是这样嘛。这大楼里永远都在变换着形形色色的公司,熙熙攘攘,皆为利来利往,乱纷纷,你方唱罢我登场。一派朝生夕死的繁华昌盛。

  站在金融街上,整条大街都回荡着纸钞唰唰作响的声音,如秋风卷起满地的落叶。

  一辆出租车无声地停在身边,他疲惫地爬上车,闭上眼睛说:去金融街。

  司机说:这里就是金融街。

  他缓缓睁开眼睛,一时间有点儿分不清自己在哪里,要到哪里去。长时间以来,他每天加班到午夜两三点钟,恍惚如游魂般爬上出租车说:去金融街。司机就会说:这里就是金融街。当他回到家睡上三四个小时,再恍惚地爬上出租车说:去望京。司机就会说:这里就是望京……

  前座的司机不悦地问:你到底去哪里?

  他呆呆地坐着,是的,他要去哪里?他到底该去哪里呢?

  嗯……去老家!让章鱼见鬼去吧,他要去看奶奶!

  

  

  在奶奶漫长的百年生涯中,经历了两次丧夫、一次丧女、三次丧子,以及两次丧孙。

  她自己却一直赖着不肯死,她活得太长了,把全家人的脸都丢光了。

  乡下,最小的孙子康平二十三岁那年就准备娶媳妇了,可是康平妈说:世道真是变了,这些老家伙是越来越不懂事,他们非要在你高兴的时候,给你点儿颜色看看。比如大鹏他奶奶,真不是个东西,早不死晚不死,偏要在孙子娶媳妇那天死。红白喜事一起办,害得全家晦气了好几年。再等等吧,那老东西熬不过今年冬天,高半仙给我打了保票的。

  鉴于高半仙的威名,大家都放下心来等着。现存的四个儿子四个媳妇、一个女儿一个女婿,加若干七七八八的孙子孙女们,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等着,天寒地冻也不去给奶奶生炉子,糟蹋了柴火,不值当啊!

  那天,大雪纷飞,康平爸妈围着炉子烤火,吃着炉子上烘熟的花生米,两人吃得满嘴喷香,你给我剥几颗,我给你剥几颗,夫妻感情香喷喷甜丝丝的。

  康平爸说:你几天没去给她送饭了?下个月就轮到二哥管了。康平妈手里的花生米立刻变成呼啸的子弹射到他脸上,训斥道:她还能熬到下个月?我大前天去,她喘得像只破风箱。去(踢他一脚)!你看看去。

  康平爸耷拉着脸站起来:你去吧,老母猪要下崽了,我得盯着点儿。

  于是三媳妇康平妈风风火火地就去了,途中,看见雪地里躺着几只冻死的麻雀,心里一喜,觉得是个好兆头。

  等她扒开土炕上层层叠叠的破棉絮,看见老东西嶙峋得像一只小猫,眼睛贼亮地说:我饿,两天没吃了。

  康平妈一甩手,带着一肚子气回了家,看见丈夫扬手一巴掌打在他脸上,骂道:你妈到底想干啥?她祸害人啥时候是个头啊!

  在这事上,康平爸自觉理亏,他脸上火辣辣的,却也不便吭声。自己的妈活了那么久,真是不像话,你看人家丈母娘多懂事儿,刚刚七十就走了,一点儿不给儿女添麻烦。

  三儿子一肚子委屈,端了碗隔天的剩面条来到老娘家。他把糊成一坨的冷饭倒向一只豁边的空碗,因为怕两个碗碰到一起,他的手举得高高的,那团冷饭就掉到了炕上。他恼火地把饭坨抓进空碗,塞给老娘。

  老太太吃得狼吞虎咽,粘得满脸都是。儿子看着心烦,训斥道:还贪吃,你都不想想,就你这么一个人,惊动多少人不得安宁!

  老太太真的不懂事,吃着人家的还顶嘴:我能养活八个孩子,八个孩子还养不了一个妈呀!

  康平爸掉头就走,在路上,顺势把雪地里冻死的麻雀使劲儿踢到沟里去,不争气的东西!

  麻雀们没熬过这个冬天,老太太熬过来了。

  她不但熬过了冬天,春暖花开时,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,她还像蜗牛一样从屋里向外爬,到中午时分,她在泥地上留下一道白印子,终于爬到了屋外。

  她靠在门前的大槐树上晒太阳,看见路过的乡亲就跟人打招呼,叫的都是自己儿孙的名字,拖着长腔:那个平安啊、富贵啊、金枝啊、玉叶啊、小原啊、小丽啊……

  乡亲们都笑得不行,明明就走过一个人,咋就叫出一连串的名字呢?

  儿女们也羞得不行了,赶紧把她弄回屋去,训斥道:嫌丢人丢得不够啊?你还有脸跑到大街上。

  康平妈气哼哼跑去找高半仙理论。高半仙说:都怪她八字太硬,不过你放心,她肯定熬不过明年。

  于是大家咬牙熬啊熬啊,康平和女朋友也熬啊熬啊,一直又熬了三年,女朋友熬不住,跟康平掰了,而老太太还是两眼贼亮地要吃要喝。

  这下高半仙生气了,后果很严重。他下了狠手,画了一道法力无边的灵符,买通黑白无常大人,召集阴阳各路高手开会商量了半天,联手在灵符上施加了最高等级的咒语,这才一把火烧成了灰,让康平妈跪着吃下了。

  康平妈恢复了对生活的热爱,四处求爷爷告奶奶央求人给儿子做媒。

  可喜可贺,终于有一个姑娘愿意谈着试试了,边试边等。

  谁知康平把姑娘试用了两年,老太太还是很顽皮,春暖花开时,她就匍匐在地,拖着轻如鸿毛的身子爬到门口去晒太阳。

  于是高半仙的名声在十里八庄坏得像堆老鼠屎,以奶奶为首的老黄家的名声坏得就像被老鼠屎糟蹋的那锅烂粥。

  就这样,康平从二十三岁熬到了三十一岁,那些姑娘们穿堂风一样前门进后门出,很快就刮没影了,而这些妖风都没有把老太太刮走。

  康平妈憔悴得不行了,心口经常针扎似的痛。

  村里有个好心人私下找高人又给老太太算了一卦,她心情沉重,告诉康平妈说老太太最少还有五年的寿限。

  康平妈心都碎了,打着滚儿在地上号啕:老天爷,你不长眼啊!她还能撑,我不撑了,我真不撑了……

  村里人都跑来看热闹,善良的人们眼圈都红了,说:老太太心真狠啊!一点儿不为儿女打算,你说她都有本事出来晒太阳,她就不能拴个绳把自己挂在那老槐树上?

  

  

  北方,五月,奶奶门前的小山上,草木葱茏繁茂,白头翁、苦菜花、青蒿子、蒲公英攥着劲儿地生长。

  而奶奶,她也正攥着劲儿地赶路吧,那么深的黑暗,那么重的冰冷,她一个人,会不会害怕?

  田原舍弃山路,顺山坡攀越而上。曾经的那些小树已长成参天的姿态,石头缝里大簇的映山红正开得招摇,粉色妖娆的花朵,像些轻薄的女子,夜色里一定会幻化成人形出来魅惑众生吧。

  那些躲在杂草丛中的柴胡草、车前子、桔梗,不问世事,但求自己岁月静好。远志永远如君子般风姿清雅,就算置身庸碌的稗草之丛,也难掩骨子里的冷傲。最能死缠烂打的就是菟丝子了,无心扎根,也不生叶,花亦丑怪,所有的心思只用来痴缠。奶奶最讨厌的就是她了,叫她无娘草,有时又叫她豆阎王,说她是被抛弃的怨女子投生来复仇的。

  而菟丝女真的不磊落,她最喜欢潜伏在豆田里,不动声色地慢慢靠近大豆棵子,将阴谋的触角轻轻搭上,曼妙地让豆棵以为是一阵微风的抚摸,或者一只蝴蝶的翩跹。

  豆棵在梦中微笑,都不曾睁开眼睛,菟丝女的藤须却突然拉长收紧,如绳索缠裹起来,转眼间就控制了局势。豆棵尚未缓过神来,已被这痴女子锁紧,他越是挣扎,菟丝子愈是疯狂,她穷尽全力甩出千万条藤须,扭成绳,编成网,把她的冤亲密密麻麻地罩住。

  她挡住了他的阳光,隔绝了他的求救,她伸出利牙扎进他的身体,吸血鬼般吸取他的养分。爱他,就是让他痛;爱他,就是榨干他。

  田原想起小时候,奶奶只要去豆田,总要带一把镰刀,看见这怨女子又缠住了豆棵,就毫不留情地挥刀斩除。可是过不了几天,她又铺天盖地卷土重来,疯狂到令人心怯。

  田原曾无数次看见她们决绝的身影不依不饶地缠住豆棵、甘菊、蓖麻、碰碰香、带刺的蔷薇,就连那些粗壮的大树,一旦被她们缠上,也是生不如死。

  突然,田原眼前一亮,他看到了那一大丛鸡树条荚迷。

  岁月过了这么久,它还在。年年生发成繁茂的灌木丛,又年年被人斩断,拿去当柴烧,只留下些残枝断根。它也不记恨,来年又不动声色地长出来,铺天盖地,郁郁葱葱,满枝头绽放着硕大的白色花朵。就好像从不曾被摧残过,从不曾被毁灭过。

  它就是这样吧,似乎并没有热爱生活,也没有厌恶生活,它只是自然地生又自然地灭罢了。

  奶奶叫鸡树条荚迷是佛头花,她说要是人也能这样就好了,斩断了还能长出来,长出来,又被斩断,生生灭灭,永不止息。

  田原绕着这丛佛头花转着圈子,就像小时候,他挎着篮子,仰头看着那些美丽的花朵,等奶奶一朵朵摘下来,丢进篮子里去。

  奶奶喜欢放满一大盆热水,把田原放进去,把这些神奇的花朵也放进去,他的小手搅动得水花四溅,花朵便在水面上打着旋旋,蒸腾的雾气中,暗香浮动。他用这些花朵泡过澡,整年身上都不起疹子,也不会鼓脓包,连蚊子也不来招惹他。

  奶奶也会顺手揪下一些叶子,那是鸡群的美食,每次那只高傲的小公鸡看见这些荚迷叶子都会原形败露,疯狂争抢,并因此和心仪的小母鸡闹别扭。

  田原觉得奶奶是故意挑拨关系的,奶奶不承认,她说吃了荚迷叶子的母鸡下蛋又大又香,否则你哪能长得这么高!

  眼前的荚迷树,开花尚早,浓密的枝头鼓出一团团小花苞,它就这样不慌不忙地任性着,不久必将开出满树繁花。

  田原摘下几个花蕾含在嘴里,他在花丛的阴凉处坐下来,顺手拔一簇开满紫色碎花的串串香在手里搓搓,顿时,整个人都弥漫在销魂的药香里。

  他眯眼看着五十米外的地方,这样的距离刚刚好,他能看到所有人,但所有人都看不到他。

  那间小屋还在,小屋里,奶奶也还在。这一次,她终于应所有人的要求,懂事了。

  于是儿女们都欣慰地来了,大家一起动手,挥舞着镰刀清理院里半人高的杂草。草丛里蹿出一只黄鼠狼、一只野猫,游出了两条青蛇,吓得几个女人一阵叽哇乱叫……

  一群麻雀聚在老槐树上议论纷纷:这可真是一个不寻常的日子啊!

  田原一动不动地坐着,他知道那些人都是他的亲人,可是他不想见;他知道那小屋就是奶奶的家,可是他不想去。他就想一个人待着,远远地看着……

  那间小屋是年轻时的奶奶和爷爷一起盖的,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垒起来。那时,他们一定很相爱,他们的爱情就像太阳地里的莲花白越包越紧。而那时,他们也一定很年轻,很有力气,他们有力气种粮食,有力气盖房子,更有力气一口气生下五个孩子。这些孩子叽叽喳喳小鸡崽一样围绕在他们身边,迅速被喂养成肥硕健美的鸡公鸡母。

  奶奶五十岁时,饱满得还像玉米秆上的一穗大苞谷,而爷爷就像苞谷穗上的红须须,渐渐干瘪。在夜里,儿媳们还能听到公公和婆婆身体撞击,争分夺秒。

  奶奶在五十岁时,又怀上了田原的爸爸,但是爷爷突然就喘得不行了,他挣扎着揪住奶奶,剪下了她垂到圆屁股上的那条长长的大辫子。

  爷爷一手攥着剪刀,一手攥着奶奶的大辫子,咽了气。

  奶奶挺着大肚子边哭边大口啃着窝窝头,前来帮忙处理后事的村人看见墙角一对交媾的绿螳螂,雌的骑在雄的身上,一口一口啃咬着雄螳螂的身体。雄螳螂不逃跑,亦不反抗,直至大半个身子被吃掉。村人们看着看着,就看出来了,那雄螳螂长得可真像屋里刚死的这个男人呀!

  田原爸爸出生的时候,奶奶的身份是个寡妇。大年初一这天,家里无米下锅,她就挺着大肚子骑着毛驴去镇上卖柴火。

  六十多年前的那个大年初一,那场雪下得真大,整个世界白茫茫一片真干净。

  大过年的,那毛驴驮着柴火,还驮着一个有孕在身的寡妇,心里很委屈,它把身子扭来扭去地闹情绪。寡妇被甩下来两次,她都揪着驴耳朵又爬了上去。

  本来田原的爸爸在肚子里待得好好的,也没想非要赶着大年初一来报到,可那头毛驴真把他惹火了,他就急吼吼地冲出来找毛驴算账了。

  当时奶奶是想再坚持一会儿的,至少坚持到镇上卖了柴火再说,可这个犟种不干,驴也不干,当时他俩不谋而合就把寡妇放倒在雪地上。

  寡妇气急败坏地捂着肚子想逼回去,驴躺在旁边斜着眼睛看笑话。

  寡妇用尽所有气力,也没能扭转局势,她瞅瞅天地,白茫空旷,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从天而降,世界安静得像聋子的耳朵。寡妇知道她犟不过了,就一手揪住驴耳朵,一手把身下的棉袄抻平了,她闭上眼睛,躺安稳了……

  后来,有一只兔子惊慌失措地跑了过来,它被眼前的阵势吓坏了:雪白雪白的雪地,鲜红鲜红的血,鲜血把雪地融掉了一大片,雪地上躺着一个死去的女人、一头驴,驴身边是一个浑身冒着热气的孩子。

  那孩子就是田原的爸爸,当时田原爸爸还娇嫩得很,满身是血,像只剥了皮的肉老鼠。

  更加惊慌失措的是那个追赶兔子的猎人,他扛着一杆土枪跑过来,看见那头驴正伸着毛糙糙的舌头舔孩子,好像那是它刚生出来的。

  猎人腿一软扑哧就拱到深深的雪窝里去了,稍后,那猎人从雪窝里爬出来,哆哆嗦嗦地拿枪指着驴说:你……你个驴下的,你……你别过来啊!

  这是田原父亲和继父的第一次会面,从此继父就一口咬定他是“驴下的”。

  不是驴下的,怎么会有驴脾气呢?鉴于这样的事实,大家都认可了他继父的说法。

  当然,还是先说六十多年前的那场大雪吧,寡妇还在雪地上躺着呢。

  这个寡妇在雪地上躺了有几辈子那么长,天地墨黑墨黑,地幕掀开一角,她向着无边的黑暗深处坠落,整个世界就要跟她没关系了……

  那个猎人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,有一只不怀好意的兔子领着他不停地转山坡,转了一座又一座,后来就一头撞到了寡妇面前。

  寡妇扑闪着如水的大眼睛看着猎人,默默无语。猎人的心被扑闪得乱七八糟,他就把雪地里这一摊乱七八糟的人啊驴呀的拾掇拾掇弄回了家。

  猎人把两只野兔剥了皮按到锅里煮了,寡妇躺在热烘烘的土炕上,捧着大碗嚼肉喝汤,吃得口水滴答。

  那时猎人还是个小伙子,没碰过女人,虽说眼前是个寡妇,可人家也是个异性呢!

  羞涩像满屋香喷喷的蒸汽熏得小伙子头晕目眩,他越晕,寡妇越镇定。她捧着大肉碗,一双眼睛从碗沿上含情脉脉地看着这毛头小伙儿。就这样,没几个回合,寡妇就把自己搞成了别人的老婆,顺便给孩子们也搞到了一个父亲。

  至于那个猎人小伙子,他同时晋升为一个寡妇的丈夫和五个孩子的父亲。对他来说,人生的大喜大悲都来得太快了些。

  后来,小伙子一直想搞明白她到底多大年纪,每次那寡妇都说自己是桃花盛开时出生的,听着很靠谱,可到底是哪一年的桃花盛开时呢?寡妇很认真地说:那谁知道,反正是桃花开时生的呗。

  猎人到死也没搞清楚,虽然他和奶奶又紧密合作一起生了三个孩子。

  猎人和奶奶在小屋里又生活了二十多年,毫无预兆的,在一次去山上打猎时,他擦枪走火对着自己的脑袋开了一枪,于是,跟大家不辞而别。

  村人来报信时,奶奶正在煮一大锅玉米糊糊,几个小孙子嗷嗷待哺地围在锅沿上,她手里攥着一把长柄铁勺子,从热气腾腾的大铁锅上抬起脸,说:我又死男人了?

  村里人都来帮忙处理后事,那天,奶奶手里拽着孙子边哭边嚼了馒头喂孩子,顺便自己也咬两口咽下去。

  帮忙的村人四处查看,都没看见螳螂的影子,等他们回去后,异口同声说墙角有两只螳螂,母螳螂一口一口把公螳螂吃干净了,他们都听见了公螳螂的哭泣声。

  那年田原两岁了,他攥着奶奶的手看着众人把爷爷抬出屋去,攥得一手心的凉汗。

  在此后的十多年,他都是跟着奶奶生活,因为父亲——那个“驴下的”混到县城上班了。“驴下的”脾气大,不便养孩子,所以姐姐和田原都曾寄养在奶奶家。

  当然,奶奶那些脾气不大的孩子,也喜欢把自己的孩子寄养在这里。密集的时候会散养着三四个孙子,稀疏时,就零星的一两个。孙子和重孙子一起寄养的个别情况也时有发生,基本上养到十岁左右懂人味了,就送回父母身边去。

  田原就曾和大伯家的孙子一起住在奶奶家,按辈分那孙子要叫田原叔叔,可是他仗着比田原大两岁,总喊他弟弟,故意大声嚷嚷着,鄙视地笑,咧着没有门牙的大嘴。

  为这些,田原总是赌气跑到门前这座小山上藏着,然后看奶奶握着烧火棍从屋里跑出来,踮着小脚一路惊飞鸡群和鸭群,把那小子打得哇哇乱叫。然后奶奶就扯着嗓子冲山上喊:你个小兔崽子,还不回来,山上有狼把你叼狼窝去。

  田原藏在挂满浆果的灌木丛里,他打定主意再也不回去了,他要等着天色暗下来,等着那些狼啊豹啊专门吃小孩子的妖婆子来把他抓走,他要让奶奶吃不了兜着走,让父亲跟奶奶大吵大闹……

  后来暮色重了,麻雀不吵了,门前小河的水哗啦啦响得让人心烦,小屋上空的炊烟袅袅地飘荡着,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蒸红薯的甜香。

  他咽着唾沫,撒腿向山下跑去,飞快蹚过小河,一头冲进奶奶家。正在灶间烧火煮饭的奶奶顺手在他屁股上拍一下,笑骂道:你个小心眼子!

  等热气腾腾的红薯端上桌,几个孩子一人一个抢到手里,也顾不上剥皮,张嘴就啃,烫得龇牙咧嘴咝咝地吐着气。

  奶奶把松木棒子填进炕洞,火苗呼呼烧起来,火星毕毕剥剥地迸溅着,孩子们吃饱了,就双脚朝外并排躺在热烘烘的土炕上,强撑着蒙眬的睡眼,等着奶奶来点数。奶奶总是先蹲在鸡窝边扒拉着数归窝的鸡鸭,一、二、三、四、五……数完了,嘀咕着:黄鼠狼没叼走,一个都不少。然后她再挪到炕前,按住一对对小脚丫,开始点数:一、二、三、四、五……数完了,满意地嘀咕着:狼没叼走,一个都不少!

  有时孩子们故意缩起一只脚,或者把一大一小两只脚伪装成一对,看奶奶扒拉着手指半天都数不清楚,他们笑得滚成一团,胡乱嚷着:康平被狼叼走啦!田原被狼叼走啦……

  ……嗯,从此,再也没人喊他了,就算他天天在狼窝里,也没人喊了。

  田原机械地嚼着草茎,舌尖麻麻的,突然他在小屋门前看见了一个身影,是……那个仙人!

  几年没见,她的头发全白了,腰也驼了,就是这个仙人,一口咬定说奶奶是个罪人!


[责任编辑  李兰玉]


本文为节选,全文刊发于《人民文学》2017年9期。


杂志美编:郭雪艳

专题编辑:梁 豪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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